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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嘉烽火 (第二十一卷1-12)作者:教授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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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5-4-25 02:19:34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作者:教授乙
第二十一卷 其命惟新
第一回 大勢
「哇嗚……哇嗚……」
「生了生了,是個小女。」「長得像陶家阿兄哎。」「我覺得像三少主啊,你看這眉毛、這眼睛,真俊。」
嬰兒的啼哭聲剛剛響起,一群女子嘰嘰喳喳的聲音便議論開了。議論了半天,大家得出結論,嬰兒既不像父親陶貞寶,也不像母親仙姬,竟然是像三少主。
三少主和陶貞寶到底是不是姊弟現在還沒有定論,而且就算是,也只是一半的血脈,所以三少主頂多只算嬰兒的半個姑姑。小女們的結論不知道是怎麼來的,不過無論如何,三少主還是最開心的。
當然,對於父親陶貞寶來說,他還有一項最大的權利,就是給嬰兒起名。
按照檀羽的約定,所有的小孩都要取「樂」字輩。小孩還沒出生時,諸女便議論了好久,到底應該給這個老大取個什麼名。最後,當然是父親拿主意,陶貞寶和令暉躲在房裡想來想去,最終決定給小女取名「樂今」,寓意著讓她感受當下的快樂。
自從龍空山回來,識樂齋的好事便接連而來。先是三少主有了身孕,借著她的喜氣,木蘭、令暉也都懷上了。小樂今出生後沒幾天,就從北朝平城傳來消息,拓跋燾已經頒旨賜婚,迎娶元公主的隊伍已經在來丁零的路上了。大眼則和念雙約定,等李元出嫁的時候,他們兩對的婚事也同時辦,這才叫喜上加喜啊。
識樂齋一片喜慶,整個天下就不那麼平靜了。獨孤尼定下的收服宇宙幫、逼出幕後真兇的計策的確很成功。在龍空山被林兒義軍用幾乎零損失拿下後,天下輿論譁然,林兒的地位也超過了平定宛城之後便進入中樞的軍神乙渾,成為北朝最具聲望的三軍統帥。世人無不知曉,水心仙子周圍,有三傑七俠十二釵,具備通天徹地之能。坊間的說書人,更是將剿滅宇宙幫的事跡編進了書里,其中多有誇張的成分,也將識樂齋的名聲推到了頂點。
有些人的確是坐不住了。從中原傳來的消息是,上次檀羽等人離開趙郡時,宛城之亂的流民曾和隴西幫在李氏祠堂發生過衝突,被匆忙趕回去的李靈用武力平定,自那以後那些人就一直在醞釀著動亂。在宇宙幫被剿滅的當天,他們和十幾年前的北海幫餘孽一道,發動了在宛城附近的起義。起義的名頭是「清君側」,他們說,宇宙幫其實根本沒有被剿,元老院的幾十個元老通通去了平城,他們正在禍亂鮮卑朝廷。於是,起義軍不管三七二十一,只要碰到身著丁零服飾的,通通殺害。這一浪潮立即席捲整個北朝,許多地方都有地痞流氓組織鬧事,到後來,被殺的不光是丁零人,連許多鮮卑人也都遭了難。
一些小的地方,起義還可被當地鎮壓,掀不起什麼大浪來。但有的地方卻是愈演愈烈,眼看就要出大事了。獨孤尼雖然料到了開始,卻沒料到結局,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這個鮮卑皇朝,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穩定。
但這些都在檀羽的意料之中。他不像獨孤尼,獨孤尼十幾年前曾遊走天下,後來官至中樞,便少有和下層接觸的機會。而檀羽卻是一路用自己的雙腳走過來的,對世情民風十分了解。拓跋鮮卑是在五胡之亂的動盪之世中建立起來的,根基並不牢固,自建國開始,整個天下就幾乎沒有消停過。戰爭帶來的災難,雖然表面上可以用城池的恢復、生活的安定來彌補,但正如他在漢中時聽鮑照說的,真正改變的是人心。五胡亂華以前,漢晉繁華之世,鄉里鄉親都是互幫互助,路上遇到有人被搶,立即群起而攻之。可是戰亂一旦開始,人人想的都是自保,再沒了這樣的人情,道德也就日漸淪喪。再加上玄談之風仍然盛行,說話的人多了、放厥詞的人多了,做事的卻少了。於是,投機者也開始增加,這些人都是食腐者,混亂才會給他們帶來翻身的機會。所以直到此時此刻,檀羽「匡正中原亂局、治癒崩壞人心」的終極任務,仍然道遠路艱。
令檀羽也沒料到的,是元老院的消息如何被泄漏出去。林兒決定將元老們送交獨孤尼,除了識樂齋,便只有負責押送的幾十個義軍軍士知道。這些人無疑是陳慶之精心挑選的忠誠之士,不可能泄漏這樣的機密。於是,懷疑的重點就落到了獨孤尼那邊,一定是獨孤尼的手下有姦細,才導致機密泄漏。林兒派高長恭去多方打聽,才知是薛安都和龐法起幾個人到平城後不久即叛逃去了南朝,機密正是他們泄漏的。林兒聞言,除了心裡再一次鄙夷獨孤尼的愚蠢之至,也沒有其它好的辦法。
這次叛逃的確是致命的,新北海幫就是依靠這樣一個言論,便叫北朝產生了混亂,讓獨孤尼措手不及。沒有個把月工夫,宛城等地再次淪陷。看樣子,這麼多年以來,北朝東征西戰,雖然平定了北涼、北燕等多個國家,也削弱了柔然、仇池的實力,然而常年征戰也讓整個北朝並不強大的國力日漸衰微。而新的北海幫也比之前的亂軍更有進取心,他們的目標顯然是整個北朝,他們要在五胡亂華多年之後,再掀風浪。看來,獨孤尼這一回是玩大了。
林兒已經很久不過問朝廷的事了。龍空山回來後,她感到的是身心俱疲,她現在唯一想做的,就是和漂女她們遊山玩水。丁零之地,風景極美,這樣的風景,足夠治癒因戰爭而傷的人心。所以林兒這段時間過得很開心。
檀羽則忙著干點別的事,他想寫書。自在南朝出版《立心》、《立命》之後,他就一直奔波,沒有靜下心來寫點東西。如今又是一年多過去,他走過了更多地方,接觸了更多的人和事,對於天下大勢又有了新的闡發,他要把這些想法都寫下來,好給這混亂的世界一些清寧的空氣。書名都擬好了,叫《立學》。可是,雖有了書名,他卻怎麼都提不起筆。一方面,自己的兩位小君即將臨盆,他這快要當阿爹的人,自然有得忙了。另一方面,不時從中原傳來的不好消息,也時刻煩擾著他的心,他始終難以平復下心緒,寫一點什麼。
英、尋二女看出了他的憂慮,可又大著肚子,沒法像在南朝時那樣幫他。有一次,二女和寶珠公主閒聊時,便談起了檀羽的不安。
寶珠想也沒想,便道:「檀先生也是大儒,為何不去尋隱儒崔先生探討一番?崔先生學富五車,天下事沒有他不知道的,檀先生與他,必能成為知己的。」
蘭英聞言大喜,當時就將寶珠的建議轉告了檀羽。檀羽之前一直忙碌,經這提醒,才想起來在新建識樂齋時曾發見的那塊牛盼春留下的碑,碑上正是關於崔博陵的消息。這時候難得閒下來,當然便應該去拜訪這位與自己師尊齊名的大儒了。於是檀羽當即決定,等寶珠她們的婚事一過,就去隱儒山莊拜訪崔綽。
七夕過後,迎娶李元的使團很快就要到了。
李元這段時間一直住在識樂齋里,哪也沒有去。在她心中,興奮和不舍同時存在。興奮,自然是因為即將嫁為人婦,從此便是另一段人生的開始。不舍,則是因為識樂齋的溫馨。她從小只是個孤兒,在紫柏山受到的委屈遠大於快樂。後來到了丁零,雖然有寶珠一直帶著她,可始終沒有一個溫暖的家。直到進入識樂齋後,她才真正感受到了家的溫暖,這裡是和她一樣快樂的一群年輕人,她熱愛他們,熱愛這裡。
當然,她也是從識樂齋里走出來的王妃,諸女自然要用最高的標準妝扮她們的元公主。早在剛回識樂齋時,林兒在寫給綦毋懷文的書信中,就叫綦毋特意從長安捎了胭脂過來。這些胭脂是水冰淼專門為識樂齋製作的,可謂耗盡心血、天下獨一無二。識樂齋里美女如雲,打扮出來的元公主,那絕對是明艷不可方物,讓人難以逼視。
另外一個除了開心還是開心的,就是雙妹了。慕聵回麥積山後,將她和念雙的事報告了玄高方丈,玄高還專門命人送了一張親筆字畫過來,作為自己徒弟的聘禮。字畫雖然簡單,卻是玄高的認可,自然是最為隆重的禮物了。雙妹已經連續一個月,臉上沒有脫離過笑容。一向樸素的她,也為自己準備了一套奢華的嫁衣。
唯一有些心煩的是寶珠,她的事情太多了。丁零所有地方都要重建,雖有高長恭、和其奴這些治國能人相助,她依然是操不完的心。即使北朝迎娶李元的事,國書也要先遞到她那裡核准。現在,她還得忙活著把自己嫁出去,嫁的人,還是一個不怎麼愛乾淨的大眼。雖然大眼經過諸女的改造,已經比以前行武時期要乾淨多了,可是在有潔癖的寶珠那裡,依然不合格。為此,寶珠也不知生了多少悶氣。
第二回 出嫁
七月二十六,歲德貴人,日家吉神為上妙之合,宜嫁娶。
識樂齋今天裝飾一新,黃泥墊道,凈水潑街,大紅的燈籠高高掛起,檀羽親筆題寫的對聯貼上了門楹。由於識樂齋離吳堡並不算遠,又位於南下北上的官道邊,附近很快就聚集起了足夠多的鄉民。現在在丁零,識樂齋幾乎可稱無冕之王,地位完全等同於一個族長。今天是識樂齋的大喜日子,來湊熱鬧、沾喜慶的鄉民都快要將門檻踏破了。作為隨元公主出嫁的丁零使團,丁零各部族以李文通為首,均要親自前來觀禮。此時則被安排在客堂,由高長恭、陳慶之等人負責接待。
正午時分,迎娶元公主的使團來到了識樂齋門口,檀羽和林兒出門相迎。那使臣下了馬,不及宣讀國書,當先卻向羽、林二人一拜。諸人無不詫異,待其人起身時,這才看清模樣。原來這個使臣就是當初上邽圍城時,那個被派入城來做說客的天朝上使古弼。
「古上官?」林兒見是來了這個人,便半帶譏諷地道,「這些年可又高升了吧?」
古弼自是一臉的尷尬,忙向林兒賠禮道:「仙子在上,還請恕小人當年失言之罪。那時候小人說了許多不知天高地厚的話,你大人大量,還請海涵。」
林兒笑道:「這是哪裡話,古上官當初那些話可是一點都沒錯呢。到今天為止,我這鄉下村姑也還沒得見北朝皇帝的機會不是?」
古弼咽了口唾沫,小聲回道:「那是仙子自己不願意,以你現在的名望,想見陛下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嘛。當時的話都是小人有眼無珠,此次小人特意請旨來做這個使臣,就是想藉機向仙子道聲歉意。」
林兒心下自然明白,自己現在的地位已非比當年,這些當官的個個都是趨利避害,若不趁早和自己消解仇恨,那這仕途也就兇險了。於是林兒微作一笑,道:「古上官把我當什麼人了,我哪裡會在乎你當時那幾句話。我不忿的,只是你們這些人狗眼看人低。當初我和阿兄位卑言輕,自然由得你們輕蔑,現在我們顯達了,你們就來討好巴結。可是,我們這一路的功勳,很大程度上和運道有關。天下不得志的有才之人多的是,也不知被像你這樣的庸人奚落了多少。如果你當初能口下留些德,也許我還不會這樣憤恨北朝的朝廷。」
古弼聞言,只能唯唯諾諾地道:「是是是,都怪小人嘴上沒個把門的,才讓仙子如此生氣。小人有這番教訓,以後再也不敢說輕狂的話了。」
林兒將手一擺,道:「算了算了,今天是大喜的日子,懶得和你較這個勁,你還是趕緊宣讀國書吧。元公主在裡面都等得不耐煩了。」
古弼這才哆哆嗦嗦地將國書請出,宣讀完畢,方進了門。
嫁公主,自然不同於普通人,一應出嫁禮儀一樣都不能少。好在檀羽便是古禮的行家,在古代繁瑣的昏禮基礎上,做了必要的簡化,但古禮威儀卻絲毫不減。
李元是個孤兒,沒有爺娘。檀羽因是吳王的師尊,當年又是他親手從李敬愛的火刑架上救下李元,是其救命恩人,恩同再造,故而就由他作為主人和夫家過禮。另一邊,三少主種植的竹林中,專門精挑細選的竹條編成笲筐,丁零特別出產的各色乾果置於其中,李元手捧著出門,就是她未來要在平城敬獻的禮物。至於嫁妝和隨行媵女,早由高長恭一應辦妥。丁零作為匈奴的一個部族,本就和鮮卑沾著親,此次送與北朝皇帝的禮物自然是少不了的。
吉時到,李元又和令華諸女抱著哭了一回,這才坐上了花轎,隨同迎親使團一道,便赴北朝京城平城去了。再過不久,她就將正式被冊封為吳王妃。
與此同時,還有另兩對新人也要步入婚姻的禮堂。對念雙和雙妹來說,儀式要簡單得多,大家都是江湖兒女,哪有那麼多繁文縟節,只要能和心愛的人廝守,便是夢中最嚮往的事。所以雙妹特意選了吳堡附近的一座佛寺作為他們成婚的禮堂。畢竟他們都是麥積山正宗的弟子,在佛菩薩面前立下誓言,這是最重要的。
楊大眼就要麻煩多了。他娶的也是公主,可他自己並非王子,所以只能算入贅。為此,楊懿、殷紹這幾個單身漢還笑了他好一陣子,當然,這只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表現。
說歸說,槐沙集的兄弟們還是為大眼精心挑選了禮服和聘儀,然後簇擁著他去向潘寶珠求婚。寶珠在丁零也是受眾人愛戴的,此時公主要出嫁了,她的部曲們少不得也要好生難為一番新夫婿。大眼雖然在戰場上勇不可當,可是口才學識就不如檀羽這些文人了,雖然有殷紹、楊懿幫襯,但還是沒少在寶珠面前出醜。索性的是,這一切只是一個儀式,大眼還是順利抱得了美人歸。
至於識樂齋內,一眾男人們少不得要飲酒為樂。剿滅宇宙幫的一場戰鬥,讓這些兄弟們感受到了生死與共的同袍之情,若沒有酒,如何能揮灑這樣的豪情。
可惜的是,今晚他們就沒有美食可以享用了。蘭英和尋陽這兩個大肚子,必須要躲在薔薇苑裡避嫌。雙妹是新娘,顯然沒可能下廚再燒幾道美味出來。
還是和其奴會自娛自樂,一面端著酒狂灌,一面醉眼迷糊地道:「好奇啊好奇,雙兄和韓小君都是八袋實力,你們說,他倆若是比武,誰更厲害些?」
韓均這時也喝得酩酊大醉,便高調地道:「那還用說,小熙那廝哪是我小君的對手。」
為了這話,全身酒氣熏天的念雙差點沒真去找木蘭比試一場。木蘭此時也懷了身孕,固然無法動武,即便身子靈活時,她又豈會真箇和念雙打架。在她那裡,武藝只是用來對付敵人的,對於自己人,還是溫柔些好。當然,對韓均除外。那句話的後果,是韓均三天沒能進她的房門。
韓均是沒能進房,只能披星戴月露宿花溪邊上。他還有一個難兄難弟,叫楊大眼。新婚當晚,他就被新娘子趕出了房,理由是,他的手太髒……
次日一早,檀羽攜著尋陽到花溪邊讀書時,就見到了兩條長人一左一右並排躺著,轟隆的鼾聲嚇壞了尋陽。
檀羽連忙過去叫醒大眼,笑問道:「二郎睡這兒是他活該,大眼你這新婚燕爾的,怎麼也睡在外面了?」
大眼坐起身來,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這才嘆了口氣道:「寶公主的脾氣真是讓我捉摸不透啊。」
「怎麼了?」檀羽忍不住好奇起來。
大眼無奈地道:「寶公主不是愛乾淨嗎?昨晚洞房的時候,我就特意想著表現一下,把房間裡每一個角落都擦了一遍。可公主卻問我為什麼要自己擦,不讓僕人幫忙。我說,平時看公主打掃自己房間時都是親力親為的,所以我也就自己動手了。可公主卻說,她打掃房間只掃地、從不擦桌子。我問為什麼,她說,掃地是用笤帚,笤帚的把手自然是乾乾淨淨的,可擦桌子卻要用抹布,抹布碰到手上,自然是髒兮兮的了……」
羽、尋二人聞言,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。他們固知寶珠有潔癖,但潔癖到這個程度,還真是世間的極品啊。這個笑話,此後也在識樂齋中一直留傳著,成為大家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。
第三回 奇女
忙完這一陣後,檀羽方才踏上了尋找崔綽的道路。
崔綽,博陵崔氏,隱儒,據說是天底下最接近大師的人。檀羽要完成自己的《立學》一書,請這樣一個學貫古今的大儒指點,是非常有必要的。
林兒自然是要陪同前往的,一向好事的黃龍和漂女也吵著同去,新婚燕爾的念雙夫婦,則仍作隨行的護衛。
據牛盼春的指點,崔綽的隱儒山莊是在識樂齋往北百多里。到那之前,先要經過柔情峽谷,回答其中設下的問題。聽寶珠說,那柔情峽谷是個風景優美的地方,即使不尋隱儒的人,也經常去那裡玩耍,附近的農民還因此賺了不少小錢。
這時候沒了戰爭的緊迫,沒了世事的紛擾,諸人就當遊山玩水,所以速度放得很慢,一天只走二三十里。沿途美麗的風光自然是一網打盡。
林兒欣賞著美景,心中就生出了奇怪的想法來:「我突然想到一個很好的賺錢的主意,嘿嘿。」
黃龍奇道:「賺錢的主意?師叔又不缺錢,賺錢做什麼?」
林兒道:「哎呀,小美女真是的,我又不是要自己賺錢,只是一個主意嘛。你們難道沒覺得,崔隱儒這個做法很有噱頭嗎?利用一些謎題來吸引遊人的注意。這樣有問有答的形式,可比單純看風景要有趣得多啊。」
漂女首先明白過來,回道:「仙姑的意思是,這些謎題相當於嚮導,而且比嚮導還要更有趣些。當然了,最好謎題再多換換,這樣就更好了。」
走了三四天後,一行人才終於來到了目的地:柔情峽谷。
這是一個谷地,長長的一條穀道,中間是潺潺的溪流,兩邊是蔥鬱的樹木,濃烈的花香飄來,鳥兒的歌聲傳來,讓這裡變成了世外桃源一般的美麗勝景。
谷口處,是一個大理石牌坊,上書四個字:「柔情峽谷」,旁邊還有一首詩,寫的是「手如柔荑,膚如凝脂,領如蝤蠐,齒如瓠犀,螓首蛾眉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」。這是《詩經·衛風·碩人》中的名句,勾勒出了中國古代標準的美女模樣。
黃龍指著詩句,奇道:「這怎麼是《詩經》中描寫美女莊姜的句子?難道說,這裡的謎題都和美女有關?」
漂女道:「我覺得是的。你看這個『柔情』兩個字,分明是說這裡的事物都和女子有關嘛。好期待呀,我們快進去吧。」
當下,一行六人便下了行屋,步行進入了這柔情峽谷中。
沿路的美景諸人自然要好生玩味一番,但走不久,就有一個石碑出現在諸人眼前。諸人定睛去看,就見石碑上赫然是兩個大字——「賢女」。大字的下面,還有一行小字,寫的是:
「臻於完美的女子。美麗、華貴、聰明、持家,她懂得捨棄什麼、珍惜什麼,她從人海茫茫中找到了另一個值得託付終生的完美男人,所以歷史是屬於她的。」
再往下,就是一塊白色的小漢白玉方塊,一支蘸滿墨水的筆放在旁邊。很顯然,上面那一段話,就是謎面,謎底應該是某個德才兼備的女子,而答案,就應該寫在小方塊處。
黃龍剛讀了一遍,就如恍然大悟一般,道:「這還不簡單,這不就是師叔嗎?」
諸人聽她這樣說,再去讀那幾句話,還真是完全能對應上呢。唯林兒卻道:「哪有啊,前面那個牌坊上分明提示得很明確呀,這裡的人物肯定都是歷史上的美女。我又不是,如何會是我呢。你們快再想再想。」
諸人想想也是,便都回頭看向了檀羽。應付這種謎題,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。檀羽也不客氣,直接走了過去,提起筆就在石碑上寫下一個名字——陰麗華。
諸人見到這個名字,再和謎面一對比,果然便是如此。漢光武帝皇后陰麗華,母儀天下。她的一生專享隆寵,她所愛的,是歷史上一位傑出的皇帝,是那個說出「娶妻當得陰麗華」的男人,這一句話讓她在歷史長卷中與「幸福」二字唯一地聯繫在一起。她為人謙和、禮讓,曾長時間將皇后之位讓於郭聖通。她教子有方,其子孫開創了後漢鼎盛的明章之治。一個女子能想到的所有幸福人生,在她身上都發生了,天下哪還有比她更完美的呢。
只有林兒對此卻愴然若有所失。自己真的找到了值得託付終生的完美男人嗎?也許是的,但也許不是這一世。
答完第一題,六人又繼續向前走,不多時,便出現了第二塊石碑。同樣的石碑,同樣是「賢女」,謎面卻變了:
「另一個完美女子。完美來自才情、完美來自樸素、完美來自守候,她是那黑暗中昭顯光明的女子。敬告那些天命不凡的男子,魂牽夢繞的完美女子其實不就在身邊嗎?」
黃龍剛一看完,就嘻嘻地笑了起來。旁邊漂女見狀,便也笑道:「小美女,我知道你的小心裡在想什麼。你一定在想,這不是說的你大師娘嗎?」
黃龍睜大了眼,奇道:「你怎麼知道的?」
漂女道:「『天命不凡』這四個字,除了形容檀生,天下還有誰配得上。再一看,才情、樸素、守候,可不就是檀嫂嘛。」
不過,有了上一石碑的經驗,林兒也有破解謎題的法門,稍一聯想,她心中也有了答案,就在石碑上寫下兩個字——班昭。
漢代班氏家族中的一位大才女,一部《女誡》讓她與「三從四德」緊密相連。然而誰又想過,她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走向前台的女子。她不是任何男人的附庸,她獨立地思考和寫作,恭謹儉約、舉止合儀。這樣一位女子,堪稱世之賢者。
繼續往前走,很快就見到了第三塊石碑,這回的謎題是:
「她完美地存在於歷史中。她從漢宮走出來,走向了整個天下。她如此柔弱,但在那柔弱的肩膀上擔當著的,卻是一個文明的重。」
「這回我知道答案!」雙妹難得地搶先發言道,「這一定是尋陽公主呀,尋陽公主是南朝公主,如今卻在北朝。她本是柔弱女子,卻一次次拯救我們,她是我們識樂齋最了不起的人。可是,歷史上這個美女又該是誰呢?」
林兒微笑著讚許道:「從漢宮走到天下的、最著名的美女,莫過於王昭君了。雙妹去寫下這名字吧?」
雙妹聞言,便過去提了筆,寫下「王昭君」三字。
再繼續走,就是第四塊石碑了。不過,還沒到時,漂女已經先發言了:「前三塊碑,檀生的小妹和兩個小君都在了,這第四塊碑會是誰呢?」黃龍道:「肯定是漂女阿姊呀,你是師父的義妹嘛。」
不過,答案卻並不如她們所料,因為謎題寫的是:
「也許她才是溫柔而痴情的傳統女子典型。為了自己的所愛,她義無反顧。因為父兄身上那無謂的懦弱,才反襯出這個女子的勇氣與完美。」
漂女看完謎面,嘟著嘴道:「小美女,我又開始討厭你了。原來檀生第四個親近的人是你呀。」
黃龍忙求情道:「別生氣嘛,這個根本就不是按師父親近之人的順序排的啦。再說,這句話根本就和我不一樣的,不信你問師父。」說著她忙向檀羽求助。
檀羽也一邊安慰漂女,一邊想答案,不多時,便聽他道:「我猜這個說的,應該是卓文君。不顧父兄反對,毅然追求自己與司馬相如的愛情。論『勇氣』二字,非她莫屬了。」
於是,他便過去提起筆來,寫下「卓文君」的名字。
第四回 評語
六人再往前走,謎題的難度也跟著提高了。第五塊石碑,大字也發生了改變,寫的是「奇女」二字。謎面則是:
「俠、大俠、真正的大俠,其實就這麼簡單。她可以沒有超強的武力,她可以不需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,但她一定有那與生俱來的智慧與勇氣。」
林兒看著謎題想了半天,這才遲疑著道:「如果去和我們識樂十二釵對應,那倒簡單,指的自然是木蘭阿姊。木蘭阿姊曾經武功盡失,可身上的豪俠氣勢卻絲毫未減,加上她文至上品、武至八袋,完全配得上這幾句話。但若是歷史人物,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有這樣一位。」
檀羽亦有些猶豫難決,半晌方道:「要說論得上文武全才的女子,只有《吳越春秋》中所提到的『越女』。這位越女不僅劍術精湛,而且劍道一絕。越王向她問劍道,她說:『其道甚微而易,其意甚幽而深。道有門戶,亦有陰陽,開門閉戶,陰衰陽興。凡手戰道,內實精神,外示定儀。見之似好婦,奪之似懼虎。布形氣候,與神俱往。杳之若日,偏如騰虎。追形逐日,光若仿佛。呼吸往來,不及法禁。縱橫順逆,直復不聞。斯道者,一人當百,百人當萬。』一個江湖女劍客,能有如此認識,即便橫行天下的大俠,想來也是及不上的。」
林兒道:「這個似乎有點偏門,但也沒有更好的想法了,那就寫上去吧。」
檀羽又想了一陣,這才將「越女」二字寫上。
第六塊石碑,上面寫的是:
「人淡若蘭,她並不擁有超強的權勢,甚至自身也難保全。但憑藉她內心中難以壓抑的過人才情,去追求自己內心的幸福,又豈是旁人能做到的。」
這一個題目並不複雜,因為「人淡若蘭」四個字就暴露了她的名姓。《璇璣圖》的作者,中國詩歌史上最驚才絕艷的迴文詩,便是出自這個南北朝女詩人蘇蕙之手。
可是,當林兒在石碑上寫下「蘇若蘭」三字時,她卻沉吟道:「雖然這謎題也可用來形容阿姊這個大才女,但我相信,阿姊和師弟這一生一定是幸福美滿的,不會像蘇若蘭那樣需要寫一首迴文詩,來讓她那負心的夫君回心轉意。」
第七塊石碑,謎面是:
「她既是權傾天下的一代女傑,又是一個柔弱的痴女。只因為她手中所擁有的,是無數人的命運,所以她必須選擇堅強。」
「這是三少主吧?」漂女一路看過來,可她卻有些失望,因為她自己的評語好像還沒有出現。
黃龍則繼續安慰她:「前一段是賢女,這一段是奇女。漂女阿姊是可愛型的,不算奇女。」
漂女哂道:「小美女亂講,我怎麼變成可愛的了,你們不是都說我是『蛇蠍美人』嗎?算了算了,還是等檀生想正確答案吧。」
檀羽卻在這時遲疑起來:「要說的話,歷史上有權有勢的女子不少,有好幾位太后都符合這條謎面,一時半會我也拿不定主意。」
林兒則道:「如果按照之前的規律,這每個題真的都和我們識樂齋有關的話,那麼這一條自然說的就是三少主。三少主是伊吾城中最具權威的,就連李敬愛這樣的惡尼,都要為保護她而受傷。可她又充滿小女心性,不僅私自跑到仇池去找陳子云,還選擇在李氏宗祠完婚。按這樣的出身和經歷來推測,最接近的就應該是秦宣太后、羋八子了。」
檀羽聽她的分析,又和謎題一比對,方覺有理,也就寫下了「羋八子」的名字。
再往前走,第八塊石碑的內容是:
「她是一個美人,卻因武功而聞名於世。然而這些並不重要,因為她留給這個世間最寶貴的財富,是堅貞與不屈。」
林兒剛一看完,便笑道:「這裡的謎題更新得還挺快啊,連剛剛加入我們識樂齋的寶珠公主都有了。歷史上這個美女將軍是誰呢?」
「前秦高帝苻登的毛皇后,美麗過人、勇武敢戰,卻被後秦皇帝污辱而死,真是莫大的遺憾啊。」一邊說,檀羽已經過去,寫下「毛皇后」三個字。
林兒見此,點頭道:「寶珠公主一定不會像毛皇后那樣的結局。」
檀羽早就知道林兒心中的喜怒,也就微作一笑,繼續往前走去。
接下來的一組石碑,就變成了「美女」。第九塊石碑上這樣寫的:
「她只是一個長得有些漂亮的女子。然而她的生命,只是為了一個陰險的計謀。他們都說那是很好的,可她並不喜歡。」
「這句話我好喜歡,是說誰呀?」漂女剛看完,就忍不住贊了一句。
檀羽則一邊往石碑上寫下「貂蟬」的名字,一邊贊道:「這說的應該是離間董卓和呂布的那個美女,名叫貂蟬。我們識樂齋的小師太,也是一個普通農家女子,從小接受姦細的訓練。她被派到我們身邊,本是為了害我們。但是好在,她的善心改變了她,也改變了我們。看來,還是我們識樂齋的女子更加幸福啊。」
再往前,就看到了第十塊石碑。這一次,羽、林四人幾乎同時回頭看向了念雙夫婦,因為石碑上寫的是:
「郎是曠古奇才、女有傾國之貌。分明兩情相悅、互無猜疑的愛情,卻被太多的人和事所累。那最美的畫面,還留在誰的心中。」
念雙和雙妹互相深情地對望,他們當然也看懂了石碑的內容,想起了當初隱仙岩的甜蜜、想起了當初的掙扎和糾結,一路走來,如何不唏噓感慨呢。
不過,最麻煩的是,這個謎題的答案到底是什麼?
林兒問道:「可稱為曠古奇才、傾國之貌、兩情相悅的,這會是誰啊?」
這一回,可著實難倒羽、林二人。其實,能用傾國之貌來形容的,也就那麼幾位,可要加上其它限制條件,就很難找到符合的了。
兩人想了很久,這才聽檀羽道:「想來想去,也只有范蠡和西施滿足所有條件了。范蠡無疑是曠古奇才,西施無疑是傾國之貌,而且兩個人一見傾心、亘古未變。那最美的畫面,無論西子捧心,還是泛舟江湖,都讓人感動啊。」
經他一解釋,林兒便也覺得合理了。於是就由檀羽寫下了「西施」在石碑上。
第十一塊碑,上面寫的是:
「她的單純到了透明的程度,沒有多餘的做作,沒有一絲的雜質,唯有真實而已。真實才是最簡單而令人生敬的。」
一路走過來,識樂十二釵已經出現了十位,剩下的便一點也不難猜了。漂女顯然不能稱為單純到透明,那麼夠得上這個評語的,便只有於仙姬了。
林兒分析道:「我已經掌握經驗了,嘿嘿。既然這裡寫的是玉娘,那麼肯定答案也一定是個能歌擅舞的純情女子吧?能夠得上『沒有一絲雜質』的美女,恐怕也只有『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,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』的那位洛神了。」
於是,她便提起筆,寫下了「甄姬」的名字。
第五回 隱儒
識樂十二釵,已經有十一位得到了評語。到這時候,諸人都明白了,十二釵只剩下的一個人終於被排在了最後,那就是漂女。
黃龍於是小聲道:「漂女阿姊,你覺得對你的評語會是什麼呢?」
漂女很有些生氣地道:「我才懶得管呢,把我留在最後,肯定不是什麼好話,哼!」
諸人見她生氣時的可愛模樣,俱都一陣笑,這才走到最後一塊碑前,揭開真相,原來上面是這樣寫的:
「出身高貴、才貌雙全,她是千古美女的標尺。她未得明君、卻敢愛敢恨。她無一輸給旁人,唯一遺憾的,只是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男人。也許完美,都只存於幻想中吧。」
黃龍剛一看完,便咂了一下舌頭,嘆道:「這評語還真是準確呢。」
與她同時,林兒和漂女同時陷入了沉思。是啊,如若檀羽的親小妹是漂女、而非林兒,抑或漂女也是穿越而來,甚至高長恭從來沒有出現過,那麼結局都會很不一樣。然而,這就是命,哪怕你有再好的天賦和能力,命運的抉擇,總是讓人難以適從。
漂女經過了上次的事,倒是能看得開了。她沉默了一陣,便拉住檀羽的手,勉強一笑,道:「檀生快告訴我,是哪個女子,會和我一樣的悲慘。」
檀羽伸手替她縷了縷有些散亂的頭髮,露出那張既美麗又可憐的臉龐,溫言道:「影兒這樣一說,我都不敢猜了。若真是悲慘,那還是忘記了更好。」
漂女輕摟住他的胳膊,嫣然一笑,道:「我沒事啦,你猜吧。」
檀羽回以一笑,這才分析道:「出身高貴必定是公主一類的,智慧過人必定是才女一類的,再加上能稱得上美女的標尺,歷史上也就只有這一位了——莊姜。」
黃龍拍著手又背起了最開始看到的《詩經》中的句子:「手如柔荑,膚如凝脂,領如蝤蠐,齒如瓠犀,螓首蛾眉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這些話,真像是專門寫漂女阿姊一樣哩。」
漂女聞言,猶豫了半天,方才過去,寫下了「莊姜」的名字。
剛一寫完,就聽見有人拍手的聲音。諸人循聲看去,一個身著儒士長衫、手搖鵝毛扇的中年人走了過來。那人一邊走,一邊道:「能過柔情峽谷,到我隱儒山莊的,可是李宣城的弟子檀羽檀為儀嗎?」
諸人聞言,盡皆長揖及地。檀羽當先唱道:「崔先生在上,末學檀羽,攜舍妹及諸友來訪,願崔先生容恕叨擾之罪。」
來人正是隱儒崔綽。
檀羽抬頭仔細端詳崔綽,只見其人略顯瘦削,眼窩深陷,一副滄桑感覺。不過,就言談舉止,一看即知乃是當世鴻儒。
崔綽見檀羽行此大禮,連忙答了一禮,道:「少年成名的紅玉先生,當今天下最炙手可熱的年輕人,沒想到卻來我這寒舍,真是蓬蓽生輝啊。」
檀羽忙謙道:「崔先生謬讚了。末學這些年一路走過來,為的是完成任務『匡正中原亂局,治癒崩壞的人心』。可是多年過去,末學多是在失敗,從未見成功。為此,我也曾陷入過迷茫。今天來尋找崔先生,正是希望求你賜教,以解末學心中許多疑竇。聽聞先生之才,已近大師,還望教我。」
崔綽道:「什麼大師不大師的,不過就是個迂腐無能的文人而已。倒是為儀,雖然年紀尚輕,卻已是走遍天下。我儒門之道,知行合一,當今天下能做到這一點的,依山人看,也就為儀一人而已。」
檀羽笑道:「崔先生可謙虛了,你不出門便已知天下事,這才是大儒的風範呢。剛剛從柔情峽谷走過來,所有的謎題都和我識樂齋的姊妹們有關,若非崔先生對末學的了解,又如何能用心出這樣的題目、寫出這樣精彩的評語。」
崔綽亦笑道:「都是些雕蟲小技而已。識樂齋中個個都是奇女子,你們的事跡早已傳遍天下,要了解個中情況一點都不困難。難的確是寫出這些評語來,著實費了不少氣力。為儀以為,這些評語還算中肯嗎?」
檀羽忙點頭道:「先生的評語如得親見,便是末學也未必寫得出來,這是需要何等人生的閱歷才可。末學一路走過來,心中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,我身邊這幾位女子,亦是個個心悅誠服哩。」
兩人這互相一番稱讚,就仿佛相識日久的忘年交,這是直通千年的儒者,所應有的心靈感應,只是一舉手一投足,便盡顯出文人間的默契來。
於是,崔綽伸手一迎,道:「諸位請到寒舍小聚吧?」
身後林兒卻道:「崔先生和阿兄這樣投緣,要不你們還是單獨聊吧?我們這些個門外漢,就不打擾你們的雅興了。剛剛從柔情峽谷過來,只顧著猜謎,卻連風景也沒來得及欣賞,我想和美女她們再回頭去轉轉。」
檀羽便笑道:「林兒一向不愛這談經論道的事,若是英姊、公主來,定是要陪我一道進去的。也罷,你們小心在外面玩耍吧,我向先生問些經學,便自出來。」
林兒調皮一笑,便拉著漂女、黃龍蹦蹦跳跳地走了。這邊檀羽則和崔綽一道,走進他的隱儒山莊。
第六回 簡樸
山莊並不算大,但乾淨非常。堂前是簡單的庭院,堂後是幽靜的竹林。這山莊中,自有一派隱士之風。
崔綽卻一臉謙遜地道:「家中陳設簡單,為儀勿怪。」
檀羽笑道:「這裡凈與靜相宜,舒適得很,先生居此佳宅,末學羨慕尚且不及,哪敢為怪。」
崔綽奇道:「為儀是從趙郡來的,又曾在仇池做事,這兩地都是富庶之都。我曾聽過為儀的『精緻之道』,可謂相當精闢。相比之下,我這陋室就太簡樸了。」
檀羽道:「精緻也好,簡樸也罷,無非都是感物同體而已。有這四個字,就可稱仁者了。很多創業已成的老者,即使已經很有錢了,依然會穿打補丁的衣服,節省每一粒糧食。不肖的子弟覺得不理解,窮的時候這樣也就罷了,為何富貴了也這樣呢,這不是有失身份嗎?殊不知,這並非吝嗇摳門,而是物盡其用。物和人一樣,都有其存在的使命,物盡其用,便是壽終正寢,相反的,浪費就是使物夭折。所以,精緻和簡樸,只要宜居宜行,也就都可稱『仁』的。」
他說話時,崔綽一直用期待的眼神看著,直到他說完,崔綽才終於忍不住拍起手來,大讚道:「難怪你能得天下人的尊崇,如此見識,山人亦是自愧不如。」
這時,兩人已經來到了客堂。客堂正中一張矮桌,崔綽伸手道聲「請」,賓主二人便相對落座。自有童子奉上清茶一盞、果脯數碟,與二人慢慢飲食。
檀羽舉起茶杯輕咂了一口,接著剛才的話道:「末學這些時日雖然的確積攢了一些聲望,可更多的還是失敗。在仇池時,我已經盡己之能避免戰爭,可戰爭依舊爆發了。在南朝時,我同樣是不懈地努力,希望變法能夠成功,可最後卻陷入了民眾的自相殘害。這中間固然是別有用心的人在背後搗亂,可歸根結底,仍是因我沒能找到一條萬全之策。我知道,萬全之策當然是不存在的,可是哪怕能儘量避免更大的損失,這樣的策略總應該是有的吧?」
他的眼神全是迷茫,是他這幾年來的遭遇凝結而成的反思。從南朝回到中原,他已經無數次思索著最後的出路,可他想不到。似乎這個天下已經爛到了根上,除非全部推倒重建,否則便沒有生還的可能。然而,誰又希望結局是那樣的呢?一旦發生大的動亂,不幸的,仍然是天下的普通百姓啊。
崔綽身為宗師,豈會看不出他的惆悵。即便是其自身,也曾經歷過多年的痛苦反思:如何在這樣一個時代,實現其儒者的理想。
只見崔綽表情淡然,並沒有檀羽那樣的不安,待檀羽說完時,他也咂了一口茶,緩緩地道:「我們來設想一個這樣的局面。現在若有一些鄉野小民,去某個地方官衙前靜坐。地方官覺得,官衙必須要有絕對的權威,否則如何能成為地方的仲裁,於是就招呼參軍動手驅趕鄉民。鄉民不服,與之抗爭,進而使更多人加入進來。參軍見亂民漸增,便有造反的趨勢,自然要動起武來,打傷幾個人也是在所難免。這事情就像滾雪球一樣,越滾越大,其它地方的人也紛紛響應。朝廷無奈,只得讓地方官革職收場。為儀覺得,這樣一起事件,誰對誰錯,誰又是最大的黑手?」
他的這一起假設,檀羽是何等的熟悉。早在剛去定襄時,他就經歷了縣民到衙門聚眾鬧事的事情。後來在南朝,他甚至親自帶人去建康宮門前叩閽。前一次,他是站在了衙門一邊,後一次,他則站在了百姓一邊。要說起來,兩次事件並沒有什麼質的不同,可他卻幫了不同的人。在他的道德觀中,他自認為他兩次的做法都是對的,也的確都得到了良好的結果。不同的事件不同的應對,這就說明,這件事情根本沒有對錯之分,只是依據他個人的判斷。但問題是,他又怎麼能保證自己的每一次判斷都是對的呢。
他沒有回答崔綽的設問,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。崔綽看出了他的心思,也不等他說話,便繼續提醒道:「為儀一定是想到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往事吧?我們不妨進一步設想,如果你在定襄的遭遇,當地的地方官並不是苻達,而是南東海郡的孔熙先;如果你在南朝的遭遇,南朝皇帝劉義隆換作了北朝可汗拓跋燾,結局又會如何?」
隨著崔綽的每一問,檀羽都感到了陣陣心驚。是啊,如果苻達換成了孔熙先,自己無疑就是在為虎作倀;如果優柔寡斷的劉義隆換成了剛愎自用的拓跋燾,也許自己已經血濺建康宮門了。問題是,自己在作出選擇之前,並不十分清楚苻達和劉義隆到底是怎麼樣的人。自己的確是運道好,每次都碰到最適合的人。可天下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這樣好的運數……
「到底為什麼?我的問題究竟出在哪?」檀羽念及此處,身上的汗便已涔涔地下來了,他問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。
崔綽卻依舊不動如山,只是淡淡地說道:「因為在這個世界上,根本沒有一個好人。我們每一個人,都是惡人!」
第七回 大師
隱儒山莊的客堂,檀羽和崔綽,兩人互相席地對坐,平靜地演繹著天下大勢。身旁,是童子小心焚起的陣陣幽香,讓這氣氛更加平和。
可是,檀羽的心緒,卻正在劇烈地波動著。
「每個人都是惡人?先生的意思是,人性本惡?」檀羽心中的疑惑不解越發的盛。
崔綽則輕輕地笑道:「是不是感到很奇怪?一個儒者,竟會一反孟子的道統,說出世上皆惡人的話來。」
「是啊。」檀羽毫不掩飾自己的憂慮。
「《國語》上說,『從善如登,從惡如崩』,其實人性本來善良,只是太易變壞罷了。為儀在剿滅宇宙幫之戰中也曾經歷過,當你把所有原本善良的平民放在他們的仇人面前時,他們展現出來的,比最兇狠的猛獸還要可怖。無他,只因人性的墮落,果然比雪崩還要更快的。為官之人,權力過大,便會自我膨脹,從而認為除他之外便都是亂民;販夫走卒,貧困日久,便會自我消沉,從而認為除他之外便都是貪官。現在都說要互相理解,那麼試問,若將二者位置互換,讓官變民、民變官,你覺得,這個狀況會改變嗎?」
「不會。沒有人能抵過權力的誘惑,也沒有人能經受貧困的折磨。」檀羽似乎開始明白崔綽的意思了。
「那麼為儀覺得,這個問題有解嗎?」崔綽一面問,一面飲茶。對於這個問題,他顯然成竹在胸。
檀羽聽他是在考驗自己,便仔細思索起來。想了半天,才見他猶豫地道:「我以前曾聽建康的慧嚴方丈說,對於上層應該用道德約束,對於下層應該用法制約束。我也曾在南朝嘗試這樣的社會結構,但顯然很失敗。當一個國家爛到根上了,你很難找到一個道德完美的人。即便這個人存在,也會被迅速地腐化,就像南朝的始興王便是明例。剛才先生講,人性雖然善良,但太易變壞了。身為儒者,我可以每日三省,可作為普通人,我無法這樣要求。敢問先生怎麼看?」
崔綽笑道:「只因天下雖有浩然之氣,卻是『集義所生,非義襲而取之』。方今之世,道德模範甚多,卻都是些『拔苗助長』之徒,非是為義,實則為利。如是,則惡意盡顯、善則難存矣。」
檀羽聽聞此言,點頭如搗蒜,「沒錯沒錯,我們趙郡的鄉老李詵,便是這樣一個人。這浩然之氣一篇,末學以前也讀過無數遍,卻從未有過這樣的理解,今日真是長見識了。」
這時,崔綽卻並不再謙讓,忽然朗聲道:「對於這個問題,我有《九皋》一書,盡述五分十證,為儀可有興趣一睹嗎?」
檀羽這時才知,崔綽剛才的話都不過是前言,這一句,才是要將其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了。想到此處,他當即站起身來,長揖及地,對崔綽恭敬地道:「末學才薄德淺,不知能否領悟先生大義。不過見賢思齊,先生若肯傳授心法,末學定當不負厚恩。」
崔綽微作一笑,便從旁邊一個小匣子裡拿出一本書來交給檀羽,道:「五分者,王霸之分、儒法之分、頓漸之分、義利之分、讓爭之分也。」
檀羽伸雙手恭敬接下,又是一拜,方坐下身來,續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
崔綽解釋道:「為君則內王外霸,為政則內儒外法,為學則內頓外漸,為友則內義外利,為天下則內讓外爭。」
接下來的三天,檀羽和崔綽便在一起密切地討論這「五分十證」。崔綽把自己多年的所學所思,毫無保留地教給了檀羽。檀羽這些年所經歷的種種挫折,在崔綽的思考中,都得到了解答。仿佛,這一路走來,便正是在實踐崔綽的理論。
林兒她們玩累了,也曾來看過檀羽幾次。可是林兒見檀羽正廢寢忘食地向崔綽學習,也就不去打擾他,自和黃龍、漂女她們到附近村子找了間客棧住下。
一直玩了三天,林兒見檀羽仍處於興奮的學習狀態中,這才來到隱儒山莊,小聲對檀羽道:「要不阿兄在這裡吧,我們幾個先回識樂齋去了。」
檀羽抬頭看看天,卻問林兒:「現在是什麼時辰了?」
「什麼時辰?」林兒奇道,「現在是早上啊?」
檀羽「哦」了一聲,便對崔綽謙然一笑,道:「勞先生一夜未眠,著實辛苦了。要不你先歇息一下吧?」
林兒聽到這句話,差點沒昏過去,小聲問檀羽道:「阿兄不會是以為,我們來隱儒山莊還是昨天的事吧?」
「難道不是嗎?」檀羽茫然地撓撓頭。
林兒一陣無語,過去拉住他的手,笑道:「我的好阿兄,你們都已經沒日沒夜地談了三天了。」
檀羽「啊」地一聲驚呼,這才和崔綽相視一笑,兩人都沒想到,這一聊竟會是這樣長的時間。
崔綽笑完方道:「我書上的東西已盡數教給了你,為儀自回去好好研讀吧,不必再來問我了。」
檀羽又是一揖,道:「多謝先生贈書。」
林兒奇道:「阿兄怎麼還叫先生,卻不叫師尊?」
檀羽尚未答話,崔綽便先答道:「為儀的師尊是李宣城,如何還能再拜師父。你我二人,只做朋友即可,何須師徒相稱。」
連日在一起,檀羽和崔綽早已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。檀羽見崔綽不以為意,便笑言道:「林兒說得沒錯,叫『先生』始終顯得見外了些。可是我看『崔綽』這個名字又實在不太霸氣,要不末學以後都叫你『崔大師』吧?你是我心中永遠的大師。」
誰知崔綽卻直搖頭:「不要叫我大師,我不是大師。現在不是,以後也不可能是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要成為大師,最重要的是踐行自己的思想。我這個人,只是一個理論者,沒有踐行的能力。而你不同,你從一開始,就一直在踐行著所有自己信仰的東西。這個世上,只有你一個人有這能力成為大師。所以,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,也就是希望你能完成我心中的宿願。不要讓我失望!」
檀羽這才明白崔綽為何對他如此厚意,當下便重重點頭,也不多言,就和林兒拜別崔綽,回識樂齋去。
這一次「尋找大師」之旅,讓檀羽本已極高的學問臻於完善。崔綽就是一位世外高人,將檀羽體內的奇經八脈打通。從此,他就將多年來的所學所思所行全部貫通,攀上了學問的頂峰。再差一步,他就可達至「賢人」的至高境界。
不過,這次旅程只是漫長的匡亂之路中一個短暫的安寧,因為沒過多久,不好的事便再一次打擊了他。
這一日高長恭報告道:「從平城傳來消息,新北海幫拉起『清君側』的大旗,從宛城一路往東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連克數州縣,如今這支軍隊已經盤踞在了汝南懸瓠城,作勢北伐。」
「天哪!」羽、林二人聽到報告,幾乎是同時發出了這樣的感嘆,「這才平靜了幾天啊,又要打仗了!」
第八回 劇變
接下來的幾天,壞消息接踵而來。
獨孤尼並沒有按他的設想控制住北海幫的作亂,恰恰相反,由於北海幫的擾動,北朝朝廷秩序大變,許多地方官開始謀划著要不要學劉淵起兵。
南朝人一直密切盯著局勢發展,這時候,劉義隆解除了劉義康的軍職,徹底將大權攬入懷中,並且開始謀劃北伐大事。見到北朝亂局已起,南朝朝中難得地達成一致,正式起兵對北朝宣戰。這些年,北朝是連年征戰,未曾止歇,也致國力消耗殆盡。而南朝自二十年前北伐失敗後,便一直韜光養晦、戮力發展,也出現了歷史上難得的元嘉之治,是其國力最盛之時。此消彼長,終致南北雙方攻守之勢異形。再加上,熱血的南朝百姓對皇帝北伐的擁護,南朝宋軍聲勢浩大,北伐之勢極猛,沒幾天時間便連克北方數座城池。
北伐一起,北海幫便越發地猖獗。平城的拓跋燾哪裡還坐得住,他很清楚自己的國力為幾何,也知道中原本就不是鮮卑人長居之地,所以便和眾大臣商議起遷都之事。他們的先祖當年南下,本就是來劫掠的,這是游牧民族的天性,入主中原本就只是一場意外。實際上,這老可汗如今年事已高,早已不復當年征戰天下的勇氣。如今的他只是想找個地方趕緊跑路,盛樂固然是好地方,那裡遠離戰場中心,又是鮮卑龍興之地,實是國都的上佳之選。可是獨孤尼等眾大臣卻極力反對,拓跋鮮卑經多少代先輩的努力,才統一了中原北方,如何能這般輕易地放棄。此時正是危急存亡之秋,國君絕不能學當年的晉人士族那樣遠遁江湖。朝廷上下多方角力,最終還是說服了拓跋燾,由他親率大軍,進攻汝南。
汝南正是殷紹學藝之所。此地是中原門戶,一旦汝南之地被南朝扼守,北朝的整個中原地區都將面臨極大威脅。這個時候北朝大汗御駕親征,也只有這樣積極進取的態度,才能與天下士民共勉。檀羽聽到這消息,這才長舒一口氣。至少,獨孤尼沒有讓他失望。
戰事一起,檀羽心裡也知道,他的書必須要加快速度寫完才是。自從和崔綽一番長談後,他已大徹大悟,對於天下大勢有了新的闡發。於是,連續兩個多月,他就關在薔薇苑裡奮筆疾書,只有大著肚子的英、尋二女陪他。二女的分娩期也日益鄰近,本就懶得多動,此時就索性待在房中陪著自己的夫君,替他洗筆研墨。
林兒就要輕鬆多了,她和漂女諸女每日就到丁零各名勝景點遊玩。有時候還要走很遠,接連十幾天不回。幾年的辛苦奔波,一直是她在支撐著整個家,她早已身心俱疲。有了這樣難得的休閒時光,她又豈能放過。幾個月的玩耍,讓她的身心徹底地放鬆,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時代,那種悠然自得、意隨心動的感覺,令她分外地滿足。
檀羽忙著寫書,林兒忙著遊玩,兩大當家都無心國是,以致寶珠公主想來詢問一下他們的意見,也是不得其門而入。天下局勢劇變,作為北方小部族的丁零,自然無法置身事外,必須要妥善應對才是。對於這樣的生死存亡問題,寶珠也沒有什麼經驗,只有向識樂齋人求助。
羽、林二人不管事,只好由高長恭、陳慶之組織一眾謀士討論決定。討論了許久,最後大家得出共同的意見,先讓拓跋燾去打吧。北朝雖然連年征戰、國力不逮,可畢竟是北方統一皇朝,自有其自身的底蘊和優勢。所以名義上,丁零還是應該依附於鮮卑,只是若要丁零出兵援助,那就先觀望一陣子再說。
不過,局勢的惡化比想像中還要更快。北海幫一個烏合之眾,顯然無力再得寸功。可南朝人卻是虎狼之師,又因攢了這許多年的力,一路北上,勢如破竹,接連的攻城拔寨,很快便攻占了青、冀、兗、豫的多個州縣,開始圍攻長安、洛陽等諸多大城。
聽說長安要被攻擊,還不等羽、林二人發話,大眼便請了寶珠派遣一支百餘人的精銳軍,由念雙領頭,去長安保護二曹令劉寶等人。畢竟長安也是羽、林曾經經營過的一個重要地方,不容有失。好在念雙去得及時,一眾洛陽商賈都已平安轉移。
受高長恭之託,念雙也繞道去了趟中原的定襄,保護他的父母和小妹。可念雙趕到定襄,卻沒能找到樂安一家。原來在北海幫作亂之初,石文德就帶著一家人提前撤離。樂安是他女兒的保娘,所以也隨同其家走了。至於去了哪,念雙也沒能查到。好在既然已經撤走,至少可保一時的安全,高長恭也才放下心來。雖然一時失了聯繫,但等戰爭結束,以識樂齋在天下的人脈,要找到親人應當也不是太困難的。
這一番折騰,又是幾個月過去。時值嚴冬,南朝人的攻勢也逐漸減緩,他們正在積蓄實力,等明年開春,就要繼續北上。
由於之前北海幫的亂局來得太快,北朝被打了個措手不及,再加南朝人蓄謀已久的北伐,也讓北朝的軍力接連受挫。就連拓跋燾御駕親征的汝南,也是久攻不克,讓拓跋燾再次萌生退意。而在上次宛城之戰中立下大功的軍神乙渾,也沒有再上演什麼傳奇,穎川的大軍被南朝的武陵王劉駿等人的大軍頂在了前線。
這個時候,北朝上下都很清楚,現在北朝缺一個人,缺一個眾望所歸的天下兵馬大元帥,來統領所有的軍力,共同抗敵。這個人,要讓天下諸侯信服,要領導大家打勝仗,絕不是等閒之人可以擔當。
此時此刻,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丁零,看向了正在這裡隱居的水心仙子。
幾年時間中,水心仙子率領著她的夥伴們,從上邽征討吐谷渾開始,一路連戰連捷。以千餘人的上邽鄉勇,對抗數萬王師一年多;以三萬孤軍,打下涼州的弱水東岸土地;以東拼西湊的烏合之眾,一舉剿滅作亂多年的宇宙幫。這一個個驕人的戰績,怎不令天下人信服。所以大家都在盼著,盼著水心仙子檀林,能夠重新出山,率領各路義軍,對抗南朝。
然而林兒現在哪有空管那些事,她的識樂齋姊妹們正一個接一個排著隊要生孩子,從蘭英、尋陽,到三少主、木蘭、令暉,最近雙妹也懷上了身孕。她和漂女當仁不讓成了大家的保育女醫,可是有得忙了。
臘月剛到,蘭英便誕下了一個男嬰。隔天,尋陽也誕下一個女嬰。這一回,同時成為一對兄妹的父親,檀羽才是高興壞了。黃龍一群人吵著讓他趕緊取名,檀羽挖空心思想了半天,才給阿兄取名「樂思」,小妹取名「樂言」。
識樂齋一下子有了三個小孩,原來四個侍女顯然不夠用了。好在林兒未雨綢繆,提前讓高長恭尋了一些婦人和小女,教他們一些簡單的文學和武藝,專職負責照料下一代。待樂思和樂言降生,林兒便定下規矩,每個孩子都要配一個婦人、一個小女,一直把他們帶大。
識樂齋里,歡天喜地,慶祝的宴席擺滿了整個前院。大家看著樂思、樂言這一對小兄妹,仿佛看到了下一個檀羽、林兒。大家都說,天下的未來有希望了。
諸人正在舉杯相慶時,卻見門外來了一個人,竟是揚晚。上次太子被送回禹門後,他也跟著去了禹門。他這時候來此,定然又是遇上了大事。
揚晚進門,正要拜禮,檀羽忙起身相迎道:「揚兄,來得可巧啊,你可是犬子的逢生人。蘭陵,逢生禮可不能少了揚兄的。」
高長恭聞言,當即包了一個大大的紅包,作為揚晚逢生的禮金。揚晚還沒說明來意,就被興奮的檀羽拉到了席上,先灌了他幾杯酒。
第九回 厭倦
連續三天,檀羽真沒有一刻閒著,先去薔薇苑裡看看蘭英,又到百合苑裡看看尋陽,陪著兩位坐月子的小君聊天解悶。林兒則一面應付不停來家中道賀的丁零上下人等,一面也要顧及兩位阿嫂產後的身體,忙得同樣是不亦樂乎。揚晚來了三天,卻只能被安頓在客房,羽、林二人壓根沒空來理會他來此的目的。
只到第四天上,揚晚好容易逮著個機會抓到了檀羽,正要和他說明來意,卻見檀羽先開口了:「說起來,我還正有事想找揚兄哩,快跟我來。」
說罷,他便拉著揚晚到了他的書房,將一疊厚厚的書稿交到了揚晚的手上,道:「小弟前些時奮筆疾書,寫下了這一點文字。揚兄回京時,還望將這書帶給吳王。吳王拜我作師尊,我卻沒有什麼可以教他的,只好以這本《立學》相贈了。」
揚晚看了看手上的書,問道:「為儀的大作,可要付梓嗎?我可替你聯繫一些平城的書商。」
檀羽道:「任由揚兄安排即是。」
揚晚點點頭,又遲疑了一陣,方才鼓起勇氣道:「我來這裡三天了,為儀卻不問我來此的目的,這是故意在躲我嗎?」
檀羽聽他此言,原本一直閃爍的眼神這才凝聚到揚晚身上,半晌,就見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,笑得揚晚一陣尷尬。笑畢,才聽檀羽道:「小弟豈會不知,揚兄是替皇帝做說客來的。當今天下大亂,不僅南朝人北伐,各地諸侯亦是虎視眈眈,整個朝中卻找不出一個人能夠登高一呼,號令天下。即便名望甚高的軍神乙渾,也因為宛城屠城的事,搞得狼狽不堪。於是,滿朝文武找來找去,只能找到一直打勝仗的林兒。所以揚兄想來遊說我們,出面領兵,抗擊南朝。」
「那麼為儀願意出山麼?」揚晚急切地問。
檀羽笑道:「要出面領兵,那也要林兒決定,問我是沒用的。」
揚晚道:「天下誰人不知,識樂齋人都聽水心仙子的,水心仙子卻是聽紅玉先生的。只要你決定了,令妹自然會同意啊。」
檀羽道:「此話不妥,我和林兒,沒有誰聽誰的,只不過我們時常會想到一處去罷了。現下,我的妻妾都才剛分娩,你讓我現在出面領軍,顯然不合人情。」
「那等開春之後呢?貴小君出月子了,總可以吧?」揚晚進一步退讓。
檀羽卻仍是搖頭:「揚兄不要相逼。讓我們去為北朝皇帝賣命,實在是強人所難。你也知道,我一向不愛做官,當年在仇池時就是如此,何況現在好不容易有了安定的生活,我可不想再去過那些刀頭舔血的日子了。非是我不想,林兒也不想,英姊、公主她們都不想的。」
揚晚卻抿著嘴,半晌方道:「我知道,這事兒怪當年上邽圍城時、古弼的一句話。我知道該怎麼做了。」說罷,揚晚便帶著檀羽的書稿,自行離去了。
檀羽看著他的背影,小聲地嘀咕了一句:「其實你並不知道我想要什麼。」便又回到薔薇苑,去和蘭英說悄悄話了。
正在坐月子的蘭英,頗有些不習慣這樣的日子,不禁埋怨道:「羽弟我該怎麼辦,我現在看到鳴蟬進房來,就想躲她。」
「怎麼了?」檀羽擔憂地問。
「她一進來,肯定就是送什麼雞湯啊、藥膳啊,這些東西,吃得人心都煩了,我的身體又不差,不想吃那些東西。而且坐在這床上,不能下地,不能出門,可不把人悶死了。」蘭英不住地抱怨著。
檀羽只能小心安慰道:「英姊平時走動慣了,現在靜下來,反倒不習慣。可你剛剛失了那麼多東西,總要補回來才是啊。你就忍一忍吧。」
哄完這邊這個,檀羽還得跑百合苑,安慰另一位嬌小女。尋陽比起蘭英來,更加煩悶了,一向愛乾淨的她,一個月不能洗澡,雖然是大冬天,她還是感覺受不了,對於坐月子這件事,真是痛心疾首。
檀羽只得道:「公主要是心煩,就把樂言抱過來瞧瞧嘛。小樂言眼睛那麼大,未來肯定和公主一樣美的。」
一個月過後,正是新春佳節,識樂齋諸人在一起,大家風風雨雨共同走過這麼多年,唯一不變的,是大家真摯的情感。
蘭英和尋陽的月子坐滿了,今天終於可以將一個月的污垢洗凈,然後與大家一起,過一個快樂的新年,當然,同時也是兩個小孩的滿月酒。蘭英剛一「解禁」,就迫不及待跑進廚房去,她憋了一個月的勁,要燒一頓美味出來,慶祝她的小樂思滿月。
可是,正在喝滿月酒的時候,卻來了一個大家都不太喜歡的人——步六孤麗。與步六孤麗同來的,還有那個讓林兒生了很久悶氣的特使古弼。不過,大冬天的,古弼卻是被脫光了反綁著,看來揚晚果然誤解了檀羽的意思。
「阿兄……」黃龍也沒想到自己的兄長會來,弱弱地喚了一聲。
步六孤麗卻並沒有理她,直接走到了林兒的面前,躬身一揖,道:「檀小君,這個致你生氣的古弼我已經帶來了。當年他得罪小君,實是朝廷的大罪人,陛下已經下旨將他貶為庶人、永不敘用。今天我便將他交給小君,如何處置,全憑小君定奪。」
林兒回頭看了一眼被綁的古弼,只見其人將頭低垂,滿臉的懊喪。想來,他一定覺得自己很無辜,自己當初不過是說了一句不屑的話,北朝的各路官員,每天不知要說多少類似的話,為何偏自己就這麼倒霉,碰上了這樣的煞星。
林兒當然知道,這被綁之人不過是個替罪羊而已。現在北朝遭逢大變,北朝士民翹首企盼一個人能出面主持大局。而自己這個名義上的武林盟主,又在剿滅宇宙幫之戰中大放異彩,以自己為核心,重建北朝軍隊,這是朝廷公議的大事。
可她心中卻一直對此耿耿於懷,她從來就討厭戰爭,從上邽征伐時看到死去的幾個鄉勇起,她就開始討厭了。她表面上總是說,不想讓自己的阿兄去當北朝皇帝的官,大家都以為她是使小女性子,憤恨上邽獻城時皇帝對她和檀羽的不公。但實際上,她是不想看見自己的阿兄變成像獨孤尼、步六孤麗那樣的陰謀家。
天下間也只有少數幾個人理解她的心思,檀羽自然是其中之一。檀羽和她一樣,都是心中難受束縛的人,讓他去勾心鬥角,他本不輸任何人,可那樣做,他不會開心。不開心的事,當然不會去做,否則他們怎會是識樂齋的主人呢。
所以,這時候是檀羽親自過去替那古弼鬆了綁,道:「上次元公主出嫁時,就已經和你們說過了,林兒哪是記那些小仇的人。揚兄來時我也和他說,我們是真的已厭倦了戰爭,不想再問世事。步六孤將軍還是請回吧。天下能人甚多,何故非要難為我們去做不願做的事呢。」
步六孤麗此時看檀羽的眼神,既不忿又無奈,他顯然有很多話想說,但又無從說起,於是只能道:「你這是不肯給我面子?」
檀羽躬身一禮,正色道:「步六孤將軍,非是檀羽狂傲,實是倦了、乏了。不錯,以前我們之間的確有些誤會,可誤會都已是過去的事。你的小妹黃龍,現在是我檀羽身邊最重要的人之一;崔司徒、盧公、揚兄,都是於我有所幫助的人;揚兄來時,我還專門托他代為付梓新書。這樣的情意,再大的誤會也都消解了。步六孤將軍今天來此,正巧還趕上犬子滿月。若是願意,還請你坐下來喝一杯水酒。至於要我們出戰的事,還是不提為妙,不然我也只好下逐客令了。」
步六孤麗聞言,哪裡肯坐,只是仰天長嘆道:「既生瑜,何生亮!天下既有我步六孤麗,為何還要有檀為儀?為何黃龍不是檀林,為何她還要拜檀羽為師?」說罷,他失望地搖搖頭,悻悻地離去。
檀羽身後,黃龍卻在不停地咂著舌頭,小聲說道:「如果兄長能像師父對師叔那樣溫柔,也許,黃龍也會成為師叔吧?」
諸人聞言,無不悵然。黃龍說得沒錯,正因為步六孤麗太想成功了,所以對黃龍的要求也過於嚴厲。黃龍原本有極高的資質和天賦,並不輸給林兒,可就是因為這種嚴厲之下的叛逆,最終讓她和步六孤麗分道揚鑣。
諸人想到這裡,便不約而同地看向了蘭英和尋陽懷裡的樂思、樂言兄妹。也許,黃龍的經歷,讓他們知道了教育的本質吧。
第十回 直諫
兩天之後,識樂齋門口突然吵鬧起來。一群黑衣人將識樂齋團團圍住,嚇得念雙幾個武人慌忙戒備起來。可黑衣人並沒有進攻的意思,而是在識樂齋門口列起了長長的隊伍,看樣子,是要迎接什麼重要的人物到來。
約過了一個多時辰,就見一輛裝飾普通的馬車駛了過來,在其身後,是一眾的侍衛隨扈,看起來至少有數百人。當識樂齋的小女們還在嘰嘰喳喳地議論這是什麼大人物來了的時候,就見黑衣人齊齊下跪,一個內侍的聲音響起:「大魏皇帝陛下駕到,諸人跪迎!」
來人,竟然是鮮卑魏國大可汗,史稱太武帝的拓跋燾!
「乖乖,這個就是皇帝嗎?」也不知是哪個不懂事的小女小聲嘀咕了一句。這些小女都是從丁零各地鄉下招來的,雖然這些時日在識樂齋也算見過一些大人物了,可皇帝在她們心中,還是高高在上的,她們何曾想過,自己有朝一日會見到皇帝呢。
所以,當初古弼罵林兒的話並沒有多少錯,鄉下村姑要見皇帝,本就需要幾世修來的福氣。古弼的錯,只是錯在他家祖墳上燒錯了香,讓他碰上了林兒這樣逆天的人物。
識樂齋人聽說皇帝到了,紛紛聚到一處。高長恭忙請示林兒:「怎麼辦?」林兒又去請示檀羽:「怎麼辦?」檀羽左右看看,他找不到可以請示的人了……
檀羽只能抿著嘴想了半天,方道:「上次太子來,我們不拜倒也罷了,皇帝來我們也不拜,這好像就太過分了吧?『投我以木瓜,報之以瓊琚』,皇帝親自登門,禮尚往來,也應該迎一下的?林兒你們女子都迴避吧?蘭陵、子云他們陪我去。」
林兒聞言,知道檀羽有意保護自己,便調皮一笑,道聲:「阿兄真好。」就拉著一眾女子都去了後院。
當下,檀羽領著一眾男人,到門口跪倒恭迎拓跋燾。
就見馬車上走下來一個富態的老者,身著鮮卑的大袍子,正是老皇帝拓跋燾。在他身後,卻見步六孤俟、盧遐等俱都隨行在側。皇帝自有其威嚴,見識樂齋人齊齊跪倒,便伸手道聲「平身」。諸人隨聲站起,方由檀羽上前參道:「草民檀羽率識樂齋恭迎大魏皇帝陛下。陛下駕臨寒舍,不知所為何事?」
拓跋燾一聲悶哼,回道:「朕接連派了兩位使者前來,都被你們拒之千里,爾等年紀雖輕,架子倒是不小。崔司徒對朕說,何不效仿劉玄德三顧茅廬。如今朕親自來了,你們還要端架子嗎?」
誰知檀羽卻絲毫不鬆口,只是道:「陛下容稟,草民並沒有拒絕誰的好意,實是能力所限,當不起這些厚愛,還望陛下諒解。」
拓跋燾見他仍舊拒絕,臉上頓時烏雲密布。後面步六孤俟連忙上前解圍道:「檀為儀,你這豎子真是越發膽大了。陛下駕臨,難道要在這門口與你說話嗎?」
檀羽忙躬身相請,道:「請陛下入正堂安歇,山野小宅,實是污了陛下龍靴,還望陛下恕罪。」
拓跋燾又是一哼,這才抬腳走進識樂齋,其身後眾官員隨即跟上。唯盧遐經過檀羽時,轉頭看了他一眼,意思是今天你就服一下軟吧。
可自從上次慕利延的事之後,檀羽對於盧遐的態度也有了許多變化,不再如當初單純的友誼。所以今天皇帝即使帶了盧遐來,他也沒有絲毫動搖。
待眾臣都走進院中,陳慶之這才上前,在檀羽耳邊小聲道:「咱們這樣駁皇帝的臉面,如若皇帝一時氣不過,發兵平了我們識樂齋,那可不太妙啊。」
檀羽笑道:「沒事,公主手上數萬人就在左近,都是唯你之命是從,北朝皇帝自顧尚且無暇,求我們還來不及,哪有空來向我們尋仇?」
高長恭奇道:「師父還是不打算讓步?」
檀羽道:「既然打定了主意,當然不讓。皇帝來了就讓,人家還以為我們終究是忌憚權貴呢。」
說話時,檀羽便叫諸人在外守候,自己則走進了正堂。
正堂中,拓跋燾已經端坐正中,步六孤俟和盧遐則侍立在側。這時候,拓跋燾臉上的怒氣貌似消了一些,想來是步六孤俟等在檀羽進來之前也是一番勸諫,才讓拓跋燾認清形勢。
這時,拓跋燾尚未開言,步六孤俟先道:「檀羽,你妹呢?」
檀羽一欠身,答道:「舍妹已嫁為人婦,夫君不在,實是不好出來拋頭露面,自然是要在閨中迴避的。」
剛說完,拓跋燾又是一聲冷哼,那心裡必定是想說,這個女子走南闖北,天下誰不知道她,這時候就在朕的面前裝什麼純潔。不過他還算克制,沒有將心裡的話說出來。
檀羽哪會不知皇帝的想法,但他既然不挑明,自己也就索性裝起傻來。他心中想的是,你這高高在上的皇帝,總也有求我們的時候吧。
在場的誰不是老狐狸,哪會不知檀羽今天是故意要裝傻充愣。可是,這檯面上的話,又不是輕易說出口的。沉默了半天,才由盧遐道:「當初在仇池時,我與為儀和檀氏都有接觸,俱是忠義之人。此番陛下微服私訪,就是要給為儀出仕的機會。為儀雖無功名在身,但卻是李宣城的大弟子,學識人品都不用懷疑。相信為儀一定能勝任未來的職務。」
拓跋燾此時方言道:「二位愛卿以為,應該封他們一個什麼官啊?」言罷,步六孤俟、盧遐二人便小心地建議起來。
檀羽見此,心中一陣失笑,他們千里迢迢來到此地,怎會事前不商量官職的事。這時候在這裡商量,分明是故作姿態。檀羽也不說破,只是搶道:「陛下恕罪,草民一向懶散慣了,實在沒有出仕為官的念頭。」
拓跋燾又要發作,後面盧遐連忙搶道:「為儀有魏晉名士之風,性喜山水之樂,這也無可厚非。不過當今天下大亂,想尋一張安靜的書桌亦不可得,大丈夫便當圖取功名、為萬世開太平,為儀豈能推卸了肩頭的責任。」
檀羽卻正色道:「天下有道而現,無道而隱。若說十幾年前的北海幫起義是一場意外,那麼十幾年後的北海幫作亂就是天道不彰的必然結果。」
「大膽!」拓跋燾尚未答話,步六孤俟便搶先發難,檀羽這句話,無疑是在直斥皇帝為無道昏君,這可是滅九族的大罪。
檀羽卻哪會在乎,繼續犯顏直諫:「草民有個問題想問各位大人。此番剿滅宇宙幫的義軍統帥名叫陳慶之,其人是個陣法天才,決戰龍空時,正是他神奇的陣法,才使宇宙幫不戰而降。陳慶之原本是仇池侯家堡的少堡主,歸順林兒之前,他的堡中就有上千的家兵。試想,如果他沒有跟著林兒來到丁零,此次天下大亂,他也必會起兵呼應。敢問各位,朝廷有誰能勝得過陳慶之嗎?」
他的話,重重地擊打在在場諸人的心中,讓其人不自覺地冒冷汗。這就是檀羽說的天道不彰,才使能人異士散布鄉野,一旦亂局生出,自然會群起響應。
檀羽一聲冷笑,續道:「草民去年從中原過來,發現中原故地都是人心思治,可為何一夜之間,亂象橫生。打敗宇宙幫後,我想了很多,最終找到了問題的答案。宇宙幫的問題,出在階層的固化,北朝的問題也一樣。聽說陛下多次派人去上邽招安,卻被上邽縣令趕了出來。可你又是否知道,上邽縣令任朏,胸懷大才,當年卻只能在一個小城做個縣丞。林兒發現了他的才能,便招入麾下,讓他做上邽縣令。你們看看,上邽在他的治理下,發展到了怎樣的程度。除他以外,還有被盧公收買、被太子所殺的我的朋友三塢主慕利延,那同樣是個有抱負的能人,在仇池時曾多次助我一臂之力。這樣的能人在底層不知凡幾,卻得不到施展的舞台,這正是中原一旦有人舉事,立刻群起響應的原因。而在上的那些個大人將軍們,能力比起這些下層人來遠遠不如,所以打又打不過,收又不能收,只能想些歪門邪道來控制,所以形成了如今的局面。當初三塢主遇難時我就想到了,這樣的局面,不是草民能控制的,讓我出來,也無法改變這場大亂,不如隱居在這裡,做個快樂的田舍郎,來得自在歡快。」
他的一番話擲地有聲,說得拓跋燾臉上青一塊綠一塊,卻再也生不起氣來,只能寒毛倒豎,一陣陣地發冷。檀羽的話,已經刺中了這個天下最大的弊病,這是他在位日久,再也沒有能力解決的事情。所以,他在檀羽面前,終於只能保持沉默了。
第十一回 退位
檀羽在拓跋燾的面前直斥天道不彰,令寒門學子難有出頭之日,大有一股浩然正氣。其大義凜然、不卑不亢,此番話傳至天下,不僅讓天下的英才為之一振,更讓拓跋燾丟盡了臉面。可是,拓跋燾對檀羽也沒有辦法,他不可能下一道旨,斬了檀羽一家。
更大的問題是,拓跋燾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。開春之後,南朝人重啟攻勢,北海幫也不斷作惡,兩面夾攻之下,黃河防線全面失守。整個戰事中,各地守將一換再換,可是這些年鮮卑人都打疲了,許多將領平日裡吃皇糧吃習慣了,真到打仗時候便嚇得尿了褲子。如狼似虎的南朝人一來,他們巴不得比別人跑得更快。這樣的一群人,如何能保住北朝的江山社稷。
無奈之下,乙渾只能再度挂帥出征。可這一次,他面對的不是宛城亂軍,而是謀劃多年、眾志成城的南朝人。各地的諸侯又是各自為戰,他是要兵沒兵、要將沒將,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防禦,大軍只能不停地敗退。很快的,滑台等重要軍事關口紛紛陷落。
陷落的同時,天下的人心也隨之陷落了。許多地方的守將在南朝人還沒來的時候,便提前投降。平城內,各方人等則在不斷地角力,要改變現有制度,來適應新的形勢。
檀羽的《立學》一書,伴隨著他在拓跋燾面前的進言,在平城官場中不住地發酵,也讓變法之事勢在必行。
老邁的拓跋燾不願變法,變法就意味著他幾十年統治的失敗,他接受不了這個事實。可是,他沒得選擇,諸大臣要求變法的上書如雪片般飛來,讓他應接無暇,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。在這樣的高壓下,他終於堅持不住,病倒了!
病倒的同時,按律就應該由太子出面監國。然而,以獨孤尼為首的一派勢力堅決反對。他們的理由也很簡單,太子在丁零的戰鬥中險些被擒,根本沒有力挽狂瀾的能力。當此危難之時,應該如檀羽所言,讓更有才能之人上位。
步六孤俟等人自然全力反對獨孤尼的要求,據傳出的消息是,雙方進行了激烈的爭辯,始終無法相讓。這樣的爭鬥,也讓普天下企盼著變法的有志之士失望透頂。趙郡太守李融,組織了趙李一門的一眾官員,上表朝廷。表奏的內容只有一個,勸退!
這樣的事情,當然是大逆不道的,若非到了如此緊要關頭,誰敢挑這個頭。也只有受檀羽影響極深的趙郡士紳們,會在這個時候冒天下之大不韙。這種事情,只要有一個人挑了頭,而讓大家發現,挑了頭也沒什麼事,那麼勸退的聲音便會此起彼伏,不停地出現。
在這樣的勸退浪潮聲中,一開始,拓跋燾還留戀於皇位,下旨罷了李融的官。可是,趙郡士紳的力量何等強大,連乙渾、源賀都紛紛上表力保李融,甚至獨孤尼,也和趙郡人關係非凡,此時也是要站在李融這一邊的。所以,李融下台沒幾天便官復原職,還升了半階。
李融的回歸,就意味著拓跋燾的所有掙扎都變成了徒勞,他這皇位坐到頭了!
太平真君十一年二月初二,正是龍抬頭的日子。拓跋燾在這一天下旨,將把皇位禪讓給自己的某位皇子。至於誰來接這個皇位,大臣們繼續爭論不休。步六孤俟一派自然認為太子是必然的人選,可獨孤尼卻力推吳王,並拉了一眾趙李一族官員支持。
雖然皇位沒有確定,但大家卻達成了共識,無論如何,還是要把檀羽和林兒請出山來主持大局!
於是,以李融為首,幾十個官員聯名具書,要求羽、林出山。書以八百里加急送到了丁零識樂齋、檀羽的手上。
識樂齋這個時候,正在忙碌之中,因為三少主、木蘭和令暉剛分娩不久,又一個小女孩兩個小男孩降臨在了識樂齋。至於雙妹,也快要足月臨盆了。
可是,皇帝的退位與檀羽的犯顏直諫、林兒的避而不見密切相關,現在趙李的一眾官員聯名要求諸人出山,若有違背,以後如何面見家鄉父老。須知,識樂齋的主力成員可都是趙郡人啊。
檀羽拿著這封書信,真是兩難至極。林兒當然也知道他的猶豫難決,便出主意道:「出征這樣的大事,就像當年上邽獻城一樣,不能光由我們兩個決定。還是和上次一樣吧,所有人投票,決定要不要重出江湖、挂帥出征。」檀羽想想也只好如此了,當即同意。
於是,識樂齋中,檀羽、林兒、高長恭、陳慶之、蘭英、尋陽、三少主、黃龍、楊懿、木蘭、韓均、念雙、雙妹、大眼、寶珠、殷紹、陶貞寶、令暉、仙姬、令華、漂女、和其奴、司馬靈壽、慕容白曜,再加採風、鳴蟬、遮月、煮雪四個小女,一共二十八個人,投票決定是否出征。四個小女進入識樂齋多年,林兒早把她們當成和諸女一樣的地位,所以也加入了投票。由於總人數是偶數,殷紹便提議林兒可以有最終裁判權,因為遠在仇池的綦毋懷文無法參與投票,而如果他來了,大家也相信,他的票會和林兒一樣。
花溪邊上,二十八個人三三兩兩靠坐著,中間是檀羽正在陳述出征的利與弊。檀羽的話很簡單,能力越大責任越大,識樂齋的人,沒有道理推卸自己的責任。可是,一旦出征,就又要進入長時間的顛沛流離之中。初生的嬰兒固然可以由各個保娘小女帶著隨軍同往,但畢竟會錯過許多早期教育的機會。利弊同在,就看大家的取捨了。和上次上邽獻城一樣,少數服從多數。
和其奴將備好的紙條交到諸人手上,可這一次,選擇的難度比上次還要更大。尤其是剛為人母的幾個女子,更是難捨這份閒適和安寧。最終,統計的結果也格外地糾結,十四票同意,十四票反對。
壓力,再次回到了林兒身上。諸人的眼光全部集中到了林兒這裡。
林兒抿著嘴,面色凝重地道:「我可以先告訴你們,剛剛我投的是反對票。那一票,是為我自己投的,現在要讓我為我的夫君阿文兄投這一票了。如果他只聽我的,那出征的事就要否決。但如果他想我了,一定會同意出征,這樣我們就能回上邽與他重聚。你們覺得,他是聽我的多些,還是想我多些呢?」
諸人又哪會有主意,只是沉默地看著她寫下手中的那一票。
林兒寫完,便舉起來給大家看,上面是兩個字——「贊成」。只聽她道:「我檀林的夫君,哪會是個只聽我話的木頭。若是,他就不會毅然在新婚之夜趕赴上邽救難。阿文兄是我的夫君,更是個有擔當的男人,所以我相信,他一定會投下贊成票的。」
她的話說完,諸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。林兒說的沒錯,軟玉溫香、兒女情長,這又是誰不想要的。可是綦毋和林兒,卻因為要保證藥王壇不被外敵控制,終究還是犧牲了自己的小幸福。剛才所有投反對票的,聽完林兒的話,也最終信服,便不再猶豫,集體出征,平定天下。
林兒見諸人下定決心,便道:「既然十五票贊成、十四票反對,那麼從此刻開始,我們又要進入戰爭了。剛剛我和阿兄商量過,現在皇帝退位,朝廷的格局也將大變樣,我們需要讓局勢儘可能對我們有利,所以阿兄決定為我使者,到平城去活動。不知你們誰願和阿兄一道前往?」
剛說完,念雙先道:「還是我陪他去吧。木蘭阿姊剛生孩子,功力尚未恢復,平城的情況又複雜,有我保護也放心些。」
「可是雙妹馬上就要生產了……」林兒擔心地道。
念雙摟著身旁的雙妹,深情看了她一眼,笑道:「有主母照顧,我放心。」
他說完這話,黃龍已經感動得一塌糊塗了,忙道:「你們都好偉大哦。我也去平城,如果我阿爹和阿兄為難師父,我還可以幫師父的忙。」
林兒點頭道:「除了你們兩個,也讓小師太跟去吧。另外還有她的兩個徒弟也一同前往。」
於是,檀羽辭了英、尋和自己的一雙兒女,與黃龍、念雙、令華以及新進的一男一女兩個童子一道,趕赴平城。
第十二回 安排
紅玉先生要來平城的事很快傳遍了整個平城。這個遲遲不願入京的當世名士,終於要來皇都了,這些天子腳下的子民自是興奮異常。百姓們奔走相告,都想一睹為快究竟這位敢直斥皇帝的少年是何等樣貌。
便有好事之徒,算著從吳堡抵達平城的時間,就在沿途官道上等候,必欲在第一時間見到檀羽等人。至於朝中的各個派系,也是加緊著行動的步伐。檀羽的到來,勢必要改變朝中的格局,大家都要未雨綢繆,應對檀羽所帶來的改變。
可是,大家左等右等,計算中的時間已經過去了許久,卻沒有見到期待中的那輛高大龍行屋。檀羽到底去哪了?
平城西郊有一座山,名曰武州山,山上一處關塞,名曰武州塞,乃是自北魏明元帝便開始經營的護衛平城的關城之一。在這座山上,誕生了後世著名的雲岡石窟。與之對應的,這裡有一座著名的大寺,即大石窟寺。不過,自拓跋燾下旨滅佛以來,許多沙門皆已還俗,所以這廟裡香火併不旺盛。
然而這廟裡自幾個月前,出現了一個美貌的女香客。這位香客雖經常來此,可話不多,每次來廟裡都是燒一柱香、供奉一些果脯便自行離去,從不和住寺僧人打招呼,也沒人知道她是哪家的小君。若非她那令出家人也會動凡心的美貌,其實本不會引起誰的注意。
這一天,她依舊和往常一樣來此,虔誠地燒香、祈福、默念經咒,可當她抬起頭時,卻看見一個小女在向她招手。她並不認得小女,不知其人為何喚她,她正不知該如何回應時,卻在她眼中出現了另一個她熟悉的人影。這時,她才高興地差點叫出聲來,好在前一個小女反應快,身形閃過,方才將她帶到了後面的單房。直到這時,她才高興地喚道:「令華、檀先生、黃龍、念少俠,你們怎麼在這裡?」
這個美貌的婦人,當然就是李元。嫁與吳王之後,她的稱呼也應該變為吳王妃了。
黃龍過去拉住李元的手,笑道:「元阿姊越來越漂亮了,平城的水,又比丁零更養人哩。」
檀羽等人在李元心中,便是家人。見了家人,她自然沒了平日裡的矜持穩重,轉而開懷地笑道:「鮮卑皇族的規矩大,每天都要有養顏的功課,雖然漂亮了,可我還是想念識樂齋的日子。我時常到這裡來祈福,希望你們大家都過得開開心心的。前日裡聽說先生要來平城,可殿下礙於身份,又不敢親自去迎接,真是急死了。」
黃龍則有些訝然道:「師父和我打賭,說我們去平城最大的寺廟,必定能碰上元公主。起先我還不信,現在才真是心服了呢。」
李元聞言,深情地看了一眼檀羽,方才問道:「聽說有很多人到官道上去堵路,要提前見你們,可為何你們會出現在這裡?」
黃龍笑道:「這還不簡單,我們來之前就讓玉娘準備了人皮面具,自然就避過了那些人。師父的身份這麼敏感,可不能輕易見那些生人。再說了,我們在平城就元阿姊你這一個親近的人,自然要先來見你才是呢。」
李元聽她這話,自然又是一番感動。識樂齋在平城的親人,不光有檀羽的義兄乙渾,黃龍的父兄亦皆是大官。可他們兩位來了平城不先去見長輩,反是在這大石窟寺中等她,這就是把她仍當作識樂齋的一員。念及此處,李元眼中的淚花便不自覺地湧出來。
黃龍見狀,忙安慰道:「元阿姊一直都是我們牡丹閣的主人,你走之後,你的閨房寶珠阿姊還是一直為你留著,而且每天打掃、一塵不染。你就是我們識樂齋嫁出來的公主,師父說,他此番來,定要保三師弟登上帝位,那你就是我們識樂齋出來的皇后,我張黃龍以後也是皇帝的師姊了哩。」
李元卻有些黯然地道:「殿下真的要做皇帝了嗎?」
黃龍奇道:「你不開心嗎?你不想讓三師弟做皇帝?」
李元道:「不是不是,我只是有點擔心殿下。自從陛下下旨要禪位之後,朝中的爭鬥愈演愈烈。崔司徒力挺太子殿下,獨孤將軍要扶殿下上位,趙李一族的官員卻說要還政於民。殿下還這麼年輕,應付起來實在有些吃力,這才沒幾天就瘦了一大圈。前幾天,太子殿下還跑到吳王府來大鬧了一通,說殿下不講兄弟情義,在暗地裡使手段,以後再也不理他這兄弟了。殿下為此憂心忡忡,我好擔心他。」
黃龍道:「這就是我們來平城的原因嘛,師父擔心三師弟應付不了那些個老狐狸,所以要來幫他。還有啊,元阿姊以後是要入主後宮的,可是元阿姊單純無邪,師叔成天擔憂,怕你以後會吃虧,適應不了宮廷間的爾虞我詐,所以讓我們把小師太和她的兩個徒弟帶過來了。」
李元聞言,方去握住令華的手,興奮地道:「你願意來平城住了嗎?太好了太好了,那我可有伴了。」
令華卻茫然道:「林小君說,元公主出嫁都沒有從嫁的妾媵,所以讓我來做妾媵。可我是出家人,也不知道該怎麼做……」
黃龍見她如此,替她解釋道:「師叔說,小師太是元公主的師妹,讓她來作妾媵名正言順。但她是出家人,如今皇帝的滅佛令猶在,出家人在平城行事也不方便,所以,」黃龍一邊說著一邊將與他們同來的一男一女兩個童子引到了近前,「這一雙兄妹是師兄在丁零各地仔細尋覓出來的。阿兄名叫曇曜,已由阿雙叔傳了他半年多的武藝。小妹名叫馮潤,已由神棍兄傳了她謀略。半年時間雖然不長,但他們天賦甚高,未來幾年就靠他們自己進步了。他們兩個都拜了小師太作師父,師叔的意思是,雖然小師太不能長期待在宮中,但可以讓他們兩個跟著小師太入宮,這樣他們可以做你的左膀右臂,保你一生平安無恙。」
李元過去拉住曇曜、馮潤兄妹,感動地道:「謝謝,謝謝,你們對我真是太好了。曇曜、馮潤,以後她們就是我的家人,我會給她們最好的生活。」
至此,小師太馮令華順利進入了北朝皇宮,為日後主宰北朝朝政走出了第一步。而曇曜將成為孝文帝拓跋宏的國師、馮潤則將成為孝文帝皇后,這是後話。
此時黃龍又道:「我們在這裡等元阿姊,是要請你和師弟去赴一場家宴。」
「家宴?」
「嗯,請元阿姊和師弟去我家赴宴,嘿嘿,你快回去吧,叫上三師弟,一起到步六孤家去。」
李元「哦」了一聲,便帶著令華、曇曜、馮潤離去。送走李元,黃龍便問檀羽道:「師父,我們該行動了嗎?」
檀羽看著李元遠去的背影,卻感慨道:「他們兩個都太年輕了,我也不知道這時候把他們推到前台,到底是好還是不好。沒辦法,只好先替他們鋪平一些道路了。阿雙,你去找一下盧度世,把我的信交給他,記住萬不可讓旁人知道。」說著,他便將一封早已寫好的書信交給念雙,讓念雙自去。
黃龍奇道:「這盧度世不是宇宙幫的降將嗎?師父讓他做什麼?」
檀羽道:「我意要讓此人輔佐你師弟,故而要提前囑咐他一些話。」
黃龍卻更加好奇了,「那師父不親自去見那盧度世,卻先去見我阿爹?」
檀羽笑道:「是啊,先穩住了對手,才好施展拳腳。一定要記得,這回回家,不可再任性了,知道嗎?」
「是!師父。」經過這兩年多的磨練,黃龍早已由當初仇池那個不通世事的小女,蛻變成了獨當一面的智者。檀羽看著她的成長,心中感到了莫大的欣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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